“阳康”之后,我在北京送外卖,日入一百二

  在北京送外卖日入一千?我试了试,假的!

  文|园长

  编|石灿

  “整个外卖站点都‘羊’了。”

  “这几天还能送餐的外卖员,日入一千、月入三万。”

  “餐厅老板说,外卖全部爆单了,想吃外卖可以,自己来拿。”

  社交媒体上的消息难分真假,但一份外卖要等上两三个小时才能送到,是最近两周很多大城市生活的人们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现实。为了缓解这种都市生活的燃眉之急,12 月中旬开始,北京市海淀区、丰台区等地开始号召有空闲时间、身体健康且有电动车摩托车的居民投入到送外卖的行列。

  这些条件我基本都满足——刚刚“阳康”、拥有一辆限速 25 迈的爱玛电动自行车,也积攒了一些从事体力劳动的力气。几年之前,我就注册过某黄色 App 的众包骑手,此时,只需点击上线,就可以参与到北京数以万计的送餐骑手行列之中了——不为别的,就想看看在这个时期,几万骑手如何支撑起一座两千万人口城市的现代生活?

  上线

  在“x团众包”点击上线之后,骑手并不能马上接单,需要先做两件事——一是申报健康状态,比如体温、有没有发烧等症状——基本全凭骑手本人自觉;二是进行人脸识别验证,这种验证还会在配送的过程中不断跳出来,而且要求骑手原地站好才能完成识别,相当打断送餐的节奏。

  做完这两件事,就可以抢单或者接受系统派送的订单。放眼望去,可以抢的订单中有一小半都是送药的单子。这正合我意:众包骑手一般都没有保温的送餐箱,在北京接近零下的天气里给顾客送餐,等送到了都快冻成冰碴了。药品不怕冷,因此有个书包就够了。

  所以,我这次送的外卖,基本上都是药。来到家门口的一间药房,已经有四五个穿着黄色、绿色或红色工服的骑手,围在排好了取货序号的一堆药品前面挑拣自己要送的单子。药房的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一手拿着药框,一手在货架上扒拉着,飞快把药分装在一个个透明袋子里——大概率是x团统一的黄色纸袋用完了。

  没有人顾得上骑手,骑手也不愿打断药店店员脚不沾地式的分拣,不作声地拿了自己的单子就走。我也根据序号找到了我要取走的三份药。这几份药都很像,和其他的所要等待配送的药也几乎一样,透明袋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蓝白色的药盒:一份是连花清瘟,另一份是连花清瘟,还有一份也是连花清瘟。差别只在于数量的多少而已。

  我仔细地把药放到书包里,紧了紧口罩,拧动电动车出发了。由于“x团众包”要求,在上传健康证之前最多只能同时接三单,我一次只能从同一个药店取走三份药。不过这也好,同时接太多单子很容易超时,超时太多甚至会扣掉一多半配送费用,很不划算,一次最多接三单反倒合适。

  当然,这对于以此为生的专业骑手来说肯定是不合适的。但现在医院的状况自不必说,办健康证需要去医院,虽然不麻烦但也要消耗宝贵的医疗资源,还是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吧。想着这些,我在一排排 80 年代建成的 6 层住宅楼小区中,找到了一位顾客的家。很不幸,需要爬上没有电梯的 6 层楼。

  到了 5 楼半,我就能听见不停地“咳咳咳”声。在药店里取药的时候,白大褂店员在咳嗽,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骑手也在咳嗽,在路上骑车也听见周围不多的行人在咳嗽,几乎整个城市都在“咳咳咳咳”。我敲响了顾客的家门,“您好x团的药给您送到门口了”,我尽可能大声地吆喝了一下,“放到门口吧”“咳咳咳咳咳”,门里传来了不太舒服的声音。

  我点击送达,一单“无接触外卖”算是完成。随后的几单也是如此,有的顾客直接在订单里备注放在门口。据我观察,一般是用户等到外卖员下了几层楼,才“吱扭”一声打开门,消毒液喷壶“噗噗”几声,再“咣当”把门关上。在一些新建成的高档小区,一位用户告诉我,把药放进电梯里就行了,人不用进来,他按一下电梯外卖就自己上去了。

  送药

  送完了第一家药店取的三份药,我去附近的另一家药店取药。相比有可能洒出来、重量也不确定的餐饮外卖,送药是一份相对轻松的活儿。唯一的坏处是每单的收益比较低,一般不超过五块钱,只能通过在同一个药店多取几份同时送,才能让收益稍微多一些。

  药店的散装药物

  这个药店同样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骑手,店员在一排排货架之间往复穿梭,把药装到黄色的药品袋子里。找药的时候,我看见白色的布洛芬片和对乙酰氨基酚片,十粒一包,装在透明袋子里,在药店最显眼的地方堆了满满两盒。不时有周围的居民来买这种分装的药物。

  我取了药,点击到店、再点已取货物,转身就往外走。这时,我在可抢单列表中看到了附近正好有个顺路的单子,送四杯蜜雪冰城。一只羊也是赶,一群羊也是放,我抢下了这个单子,把打包好的蜜雪冰城挂到车把上,直奔用户所在的小区。

  送餐经过的“高端小区”

  这又是一个“高端小区”——意味着我必须在小区门口下车,通过几层门禁,等待用户给楼宇门开锁,再等一段时间的电梯才能送到,而不是像老旧小区那样,可以直接把车骑到楼门口。当然这有利有弊,高端小区一望便知,是附近很清晰的地标,几乎不用特别费力去找。

  我决定先给点了蜜雪冰城的用户送,送完了手里可以轻松一些。万万没想到,这个小区分成了东西两个区,进了小区大门,再进入西区的小门口,还要再等保安给开门。进了门之后,在冬日干涸的水系和树林之间走了很久,终于找到了用户所在楼的单元门。万万没想到,单元门是坏的,给用户家拨号怎么也打不通,只好给用户打电话,用户说让我原地不要走动,她下来找我拿。

  在接近零度的天气等了几分钟,时间却像停滞在冷风里了。可订单倒计时还在奔流向前,因为蜜雪冰城这一单,后面的几单都只剩下了十几分钟的配送时间。终于等到了蜜雪冰城用户下楼来取,我道过“用餐愉快”,来不及感慨“奶茶也是生活的药”,就飞奔到这座小区的东区去送药。再经过一系列等保安开门的程序之后,我终于站到了用户家的电梯口。

  电梯久等不来,这个时候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的外卖员几乎从来不坐电梯。还好这次只有三层楼,我三步两步上了楼,敲了门放下药就奔向下一家。

  这是一个别墅区,三层的小房子密密麻麻,这个像那个,那个像这个,小路蜿蜒又曲折,就是找不到我要找的那栋房子。当我骑着电动车在石子路上飞奔的时候,x团众包显示这一单已经超时了。终于,我找到了那座房子,就和我隔着一道人工水系。水结冰了,估计能撑得住我这小二百斤通过。我下了车,在薄冰上慢慢走了过去,把药放在门口,那里已经堆着不少打开的或没打开的快递、外卖盒子。

  往回走的时候,我看到了更多和我一样在四处找路的外卖骑手和快递员。相比骑手,快递员的工作似乎艰苦多了,他们拽着四个轮的推车,在冬日下午越来越冷的风里走着,推车框里装满了快递盒子,一栋一栋分发快递。而小区门口的快递临时存放点,还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快递。

  混乱

  这天正好是冬至,在不论什么节日都要吃饺子的北京,今天的饺子订单格外多。我看距离不算远,就在送药的间隙找了一家路过的饺子店,送了几单饺子。为了不让饺子变凉,我把餐盒装到了书包里。这天,众包平台还特别地进行了宽限,考虑到点饺子的人实在太多了,饺子品类如果送餐超时了可以不扣钱。

  在北方,一碗温热的饺子在某种程度上和黄桃罐头一样,都有玄学般的治愈功效。从这个角度看,送饺子和送药没什么区别。

  当我送完饺子,路过第二家药店取药时发现,之前看到的散装布洛芬等退烧药片已经卖得差不多了。不少平台的数据显示,北京已经过了感染高峰期,不过总的发烧人数可能依然较大,所以需要退烧药的人还是很多。众包软件上大约三分之一可抢单都是药店的单子。

  不少药店贴出抗原无货的告示

  我前往的第三家药店位于一座商场的地下一层。由于是工作日的白天,商场的人本就不多,进进出出的更是只有外卖员。和我一样,大部分进入商场的外卖员都是来这家药店的。我再次一次性拿了三份药往外走。送完了这三份药,我又回到这家药店取药,这次我已然轻车熟路了,还给其他第一次来取药的骑手指了路。

  冬至这天太阳落山的非常早,而早在太阳落山之前阳光就没了力气,冷风刮在身上轻易穿透了手套和衣服,不等天黑我就感觉到手脚冰凉。

  雪上加霜的是,傍晚的第一单的顾客位置就很难找,众包软件的导航把我引向了一堵带着铁丝网的墙。伸出手来给顾客打电话,他描述的位置我也搞不清楚。只好切换到某德地图,直接在地图上输入地址来找。还是某德地图靠谱,七绕八绕终于找到了顾客的家,我拎着药上了六层楼,隔着门把药递给了正在咳嗽的顾客。

  下一单的众包平台导航仍然错的离谱,那条绿线直接引我去了另一个小区。当我在一片六层的建于八十年代的楼房之间迷惘时,只得再次点开某德地图,这次还是某德地图指引着我,找到了正确的地点。可这么一折腾,最后一个订单严重超时了。一步慢、步步慢,等我送到时已经超时了二十多分钟。这一单我将被扣掉大部分报酬。

  虽然明知这一单可能剩不下什么钱,但我仍然尽力在往前赶时间。电动车的动力被我拧到了底,就算是拐弯也不舍得降下速度来,当然,也是因为冻得,手指已经懒得屈伸。

  “x团真的是,就算x德地图是竞对家的,你倒是找x度、x讯地图帮你优化一下地图啊,老是让外卖员跑冤枉路也耽误送餐效率不是。”我暗暗想。这一刻,我还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外卖车宁可违反交通法规也要把速度调到 40 迈,为什么那么多外卖员永远在奔跑。

  不过,对于等待一份热饭填饱肚子,等待一份布洛芬退烧的外卖用户来说,无论如何,外卖必须送达。

  刘慈欣曾经在《超新星纪元》中提出过社会运行的一个基本规律——国家每天要为人民提供一列车的味精和盐、一座小山那么多的粮食,一天供应不上,社会就会陷入混乱,一周供应不上,社会就完了!对于现在的外卖员来说,就是承担着把“味精和盐”送到每个需要它的人手中去的工作。他们不起眼,他们电话挂得快,他们永远在奔跑,但他们已经承担着这个社会实实在在、不可或缺的角色分工。

  送菜

  想到这些,对于被扣掉的钱我释然了不少,自我形象也开始在内心高大了几分。夜色渐深,电动车的电量也下降到了百分之三十,我想着接几单酬劳高的,在没电之前结束工作。这时,我发现待抢的单子里酬劳最高的是x团买菜的单子。其实刚开始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,当时因为担心要送的东西太多、取货位置陌生就没抢。

  我抢了一单x团买菜的单子,骑车车向取货点驶去。我的担心是多余的,x团买菜的取货站即使在夜间,也是几乎不可能错过的热闹地方,一处原本僻静临街的商铺被改造成了取货站,门口停放着十几辆骑手的电动车,不停有骑手拎着打包好的大份货物进进出出,还有两辆大卡车正在轮流卸货。雪亮的灯光下,几位骑手大声吵吵着顾客不讲理,自己又被扣掉了多少多少......一位头目模样的人不停地安抚着骑手的情绪,试图鼓舞他们踔厉奋发起来,继续送货。

  取货站点内部的样子

  在这样的气氛中,我不作声地进入了站点。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分拣货柜,货柜后面是十几个分拣阿姨,她们正在不停地打包,把一份份订单打包好放到货架上,让前来取货的骑手自己取;货仓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台 50 多寸的显示器,实时滚动的数据看板,显示着本站点排名靠前的外卖员、发生异常多次迟送的外卖员等等。像是为了催促人加快手脚似的,站点的喇叭一刻不停地播送着抖音神曲,而骑手也跟着神曲如同踩点般进进出出,像搬家的蚂蚁一样寻找着自己要取的货物。

  我哪见过这种场面,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看。另一位头目模样的人将我喊到一边,问我在找哪件货。我赶忙报上一串复杂的字母+数字取货码,他看了一下脚下,拽起一个巨大的袋子塞给我,“去送吧!”

  我搬着袋子出了门,这次是不可能把整个袋子放到书包了,我只能放在电动车踏板上面。还好,和我以前自己买菜时的状态差不多,都是把满满一袋子放在踏板上,这次的收货地址正好是我隔壁的楼,就算骑电动车到顾客楼下,小区保安也不会拦我。很顺利,这一单混杂了日用品+蔬菜水果的单子只用几分钟就被我送到了。由于货物的重量比较大,这一单的价值竟然高达十块四毛,比我送两单药加起来都挣钱!

  发现了财富密码,我赶忙继续刷还有没有这类单子:x团买菜、最好送到我家或者隔壁小区。还真有!我赶忙抢了几单,同时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去专门送x团买菜的单子。最近一段时间,为了避免聚集和感染,很多人都足不出户,食品和日用品全靠x团、x马、x鲜们送货上门。

  等我回到取货站的时候,似乎有更多的骑手来到了这里。门口一位骑手把货物填满了驮着的巨大送餐箱,又填满了车筐,正在往脚踏板上堆剩下的几包货。“堆得太满了容易倒!”旁边人提醒,“放心吧倒不了!”看来,这个师傅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。

  我在货架旁边找了一圈,只找到一份打包好的,另一份怎么也找不到。眼看送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我拉住身边的分拣员问,但他们说也没有看见,只要货架上没有,那么就是没有,“只有上了货架才会把单子派给你们。”旁边的一位骑手看到我找不到货,告诉我赶紧汇报给队长。“可我不认识队长啊,”我说,“我是众包......”

  眼看另一单时间要超,我赶忙离开了站点。出来的时候,那位驮着巨大箱子、堆得满满的骑手还没出发,“你直接和顾客说没有分拣出来,让他取消单子重新下就行了。”从他淡定的语气看,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。我满怀歉意地给顾客打了电话,说明情况,很快这一单就取消了。“最近确实有点乱。”听完我的电话,旁边另一位骑手感叹,呼出的白气在冬夜中格外显眼。

  这一天,我送了 20 多单,大部分是药——美林、布洛芬和连花清瘟,也有菜和日用品,有刚出锅的香河肉饼和粥,也有海鲜市场刚断气的螃蟹、卤味店的鸭脖、华莱士的炸鸡,行程 30 多公里,完成单量排名全北京 27454 名,大约是那些排名最前的大佬们的五分之一。

  在其他“服务器”,也有差不多规模的骑手。这一天,我和这大约十万名骑手一起,构成了维持这座城市运转的微小齿轮。正是一个个骑手,把油门拧到底,把餐箱加到最满,与天气斗、与可能错误的地图斗、与商家或者保安“斗”,送餐、送药、送杂七杂八的东西,才把烟火气和安全感带到了千家万户。这天,我看到一位x团的同学在朋友圈说,已经有 95% 的外卖员复工了。

  至于网上流传的“月入三万、日入过千”的传言,却有相当多的水分。送完这天最后一单时,一位骑手告诉我,他们作为签约骑手,每月的工资大约在 1 万至 1 万 2 千元之间,再想多跑,就得用下班时间跑众包,给自己平时就熟悉的地方多送送。“这都是经验之谈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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