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工人开始反向内卷:“我,提前下班”

文首席人物观,作者淘漉、小葵,编辑江岳

在小红书上有 109 万篇关于早睡的笔记,一位通过发布睡前音乐打卡的小红书博主拥有 15.6 万粉丝。更多人在早睡贴的留言区表态,主动参与这项听起来与年轻人毫无关系的“养生活动”。

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练习成为早睡者。11 点之前睡觉所能带来的健康收益,正在被越来越重视。毕竟,努力工作可能失业,认真炒股可能赔钱,而早睡,肯定能让人更精神,甚至可以省去化妆、医美以及生病的成本。

在遍地长满不确定的世界里,确定性,难能可贵,也就有了被追崇的充足理由。

于是,曾经因为贪恋夜间自由时间而熬夜的人们,逐渐与执念和解。尽管原因五花八门,有人是被乏味的娱乐活动劝退,有人是为熬夜付出健康的代价之后,重新选择一种生活方式,还有人,试图以“早睡”作为支点,去撬动新的世界。

而很多人在尝试之后发现,早睡并没有删减掉“自由时间”的长度,而是像一条传送的履带,将夜晚时间挪移到更为清醒的早晨,反而带来了更多的自由。更多的和解,也由此开启。

01 消亡的娱乐

媛媛在互联网行业工作,早十晚七的上班时间,给了她 9 点晚起的便利,同时也给了她熬夜到凌晨的底气。

她一直标榜自己的睡眠是一种规律性健康,即:只要保持成人标准需求的 6 小时睡眠,在固定的时间段睡觉,形成规律,生成生物钟,也是健康的。

但显然她 30 岁的身体并不赞同这个想法,熬夜的副作用已经逐渐凸显。

黑眼圈层层叠加变为下拉的眼袋,皮肤从光滑细腻变为油腻的毛孔粗大,脱落越发迅速的头发,似乎变成了眼角的皱纹一根根闪现,坐下时会凸起的小肚子,存在感也越发强烈。毫无疑问,身体已经向她敲响了早睡的警钟。

大学是她距离早睡最近的时候。2013 年触控屏智能手机开始普及,她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小米智能手机。新鲜事物延迟了她的睡眠时间,但囿于当时相对贫乏的娱乐和社交平台,作为大学生的她,睡觉时间也只是比宿舍熄灯的 11 点稍晚一些。

然而工作之后,媛媛就失去了对自己时间的掌控能力。她计算过一天中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。如果按照晚上 11 点睡觉的话,只有 8 点到 11 点这 3 个小时,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。

自由时间太少让她焦虑,不具有支配时间的能力,又加深了这种焦虑。身边很多同事朋友都是凌晨两点才睡,她甚至有些羡慕。似乎时间更长,自由也就会更多。于是,她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晚,追剧,逛社交平台、购物软件,玩游戏,和朋友聊天,填充了她的无数个夜晚。

不过,媛媛最近开始早睡了。身体警报,只是改变的由头之一,剧荒是另一个原因。从爱优腾到西瓜视频和B站,她都找不到什么喜欢的新剧。她重新刷完了《甄嬛传》《琅琊榜》和《重案六组》,最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追更连播 1644 集的港剧《爱回家之开心速递》。

社交平台让她觉得无趣。小众平台里没什么有效互动,大众平台也鱼龙混杂,交友犹如大浪淘沙。至于微信,早就沦为工作软件了。

游戏行业也贫瘠得令人乏味。《王者荣耀》曾经备受她宠爱,但除去胜负欲带来的情绪波动之外,简单重复性的流水线式操作,留下的更多是烦躁和空虚。

在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内,能够让她追逐关注的娱乐已经不多了。于是,早睡不可避免地被提上了日程。

她得到了意外的收获。因为早睡,她得以早起。公司执行弹性工作制,她索性选择了提前上班,换取提前下班。

仅仅是 1 个小时的时间差,她看到了曾经无缘见到的另一面。

她和陌生人租住在东三环的一套三居室里,最近她观察到身边的室友也在早起,大家都提前了对公共区域的使用时间。

隔音不好的老小区里,通常会通过声音来判断外面是否有人,从而决定是否出房间门。比如厨房的流水声,梆梆的切菜声,以及卫生间关门,冲马桶,开关灯等的声音。

7 点左右,在睡意朦胧中,她隐约听到厨房中豆浆机隆隆运转的声音,她知道,隔壁爱好养生的姑娘起床了。8 点 30 出门时,她看到室友在门口走廊上通过 keep 软件练瑜伽的身姿。

“早 9 晚6,我拥有了黄昏和早晨。”在实施错峰上下班的第一天,媛媛在回家路上遇到了穿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。在此之前,关于北京学校的作息时间,一度是她心中的未解之谜。

而早上的北京自有迷人一面。她记得那个早晨 8 点 30,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北京的清晨,看着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交织的人群,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,她觉得这座城市年轻而又充满了朝气。

02 重新衡量熬夜的代价

95 年的陈宇是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,这个职业决定了他不能拥有太早的睡眠起点。

他通常习惯于凌晨一两点睡觉,即加班到 10 点,洗漱后磨蹭到 11 点左右上床。这时,一天当中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才刚刚开始。

他对“自己时间”的解读是,为了在社会群体中生存,白天无论是工作还是社交,大多数时间都需要扮演特定的角色,或执行力强的员工,或有趣靠谱的社交人。而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,则隐匿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那刻,才可以自由发挥。即便所做的事情似乎意义不大,基本靠手机渡过这段时间。

和朋友聊天,刷抖音,玩英雄联盟等是他的日常活动。在这一系列活动之后,他大多数在1、2 点睡觉。也会因为一些不可控因素的存在,推迟到更晚的时间。

比如本来因为无聊玩的游戏,输了气愤地想翻盘,赢了想继续升级;因为好奇小说的情节发展,等待期待中的情节出现;和朋友聊到投机的话题时,以及陷入偶然刷到的新奇事物等,都让他忘记时间的流逝。

陈宇也“养生”,会通过中午午休睡觉,周末大睡特睡,熬玉米排骨汤食补等方式填补回来。从毕业以来,他便延续着这样一种自认健康的生活方式。

社会新闻中他人因熬夜而遭遇到的身体损害,对作为旁观者的他,起到的警示作用犹如隔靴挠痒,很难有切肤之痛。然而每一次熬的夜,都在暗中标好了代价。今年 7 月,当熬夜的危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,具有冲击力的后果爆发在自己身上时,他开始重新衡量熬夜的代价。

程序员的高发病脱发,以让他感到后怕的程度出现。只剩下以往三分之二甚至二分之一的发量,拨开头发,可以看到宽大发缝中白色的头皮。

皮肤变得更为暗沉,脸上的痘印久久代谢不掉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 3 岁的眼袋,也都一一凸显出来。

记忆力也在急速下降。以前看两遍就能记住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号码,现在则犹如背单词永远停留在 abonden 阶段一样,大多数他只能记住手机号前三位的 178。除了数字,不借助文档帮助回忆的话,他难以记起上周做过的事情,而这是他以前可以具备的能力。

自己加班积累到的调休时间,还没有被用来延长节假日,却被用在中日友好医院皮肤科的紧急挂号上。医生开出的药方除了坚持涂米诺地尔半年外,还有意料之中的早睡。

成年人更追求性价比,当陈宇意识到熬夜的代价,大到可以覆盖掉娱乐的快乐时,对于他来说,早睡已经成为一种更容易做出的选择。

为了配合药物更好地发挥作用,他开始实施早睡计划,削减掉各种活动的时间成本。现在他会更主动地去掌控时间,少看会抖音,少打两把游戏,少玩一会社交软件。在 12 点来临之际,告诉正在聊天的朋友,“我要在梦之尾闪耀”,然后睡去。

03 在早睡中练习松弛

很长时间里,罗森都要依靠“劳拉”入睡。

这是心理科为她开的助眠药,她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,症状之一便是睡眠糟糕,有时候是无法入睡,脑子里像装了一台幻灯片播放器,跳跃播放着毫不相关的画面。有时候是早醒,4 点多便醒来,眼睁睁等着天光透过窗帘流进来。

“劳拉”一度拯救了她。一颗小小的药片,温水服下,扛不过 20 分钟,她便会昏昏睡去。但药物带来的好睡眠多少有些代价,尤其在服药前期,她每个早晨都是昏昏沉沉的。

“试试早睡早起,加上运动。”治疗的第 6 个月,医生用极其温柔的语气提出建议。这套方案的直接目的是戒掉“劳拉”,找回正常睡眠。

罗森在 2021 年秋天察觉出情绪异常。她在北京生活超过 10 年,已婚已育,有房有车,在外人看来,已经算是混得不错了。但区别于年轻一无所有时的斗志满满,罗森在这年突然觉得,自己像一颗漏洞的气球,内心日益干瘪。

她分析过,这样的感觉,或许与疫情下持续的不确定有关,或许只是因为常年习惯追求完美,却越发力不从心,也或许是因为,看不到前路的希望。

而一个难以忽略的现象是,罗森身边的抑郁症朋友越来越多。已经有无数公开数据和调查指向,疫情中抑郁症患者数量明显增加。

罗森关于抑郁症的知识最初就是来自朋友。她曾经在北京安定医院拥抱过难以自抑痛哭的朋友,也曾经在得知一位前辈突然自杀后的下午,陷入沉默。

于是,2021 年秋天,当她在越来越多的早晨感觉到无力,甚至经常因为小事在家中情绪崩溃,哭泣,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,她知道,是时候去医院了。一连串复杂的诊断证实了她的猜想。她开始早晚服药,白天是提振情绪的“快乐药”,晚上是帮助睡眠的“安眠药”。

抑郁症的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,借助药物恢复正常生活,只是治疗的第一步。这些小药片,就像罗森的拐,而治疗的最终结果,是让罗森丢掉拐正常行走。

罗森开始一点点调整入睡起床时间。最开始,早睡总是艰难,她也舍不得早睡。白天的时间是属于工作的,晚上 10 点半之前的时间是属于孩子的,只有午夜前后那段时间,她是自由的,看书、工作、下厨、刷剧,有太多的事情等待塞进这段时间。

她开始与另一个自己对抗。手机屏幕换成了“早睡早起”的口号,每晚孩子一入睡,她就尽快收拾,确保自己在 11 点半之前服下“劳拉”,12 点入睡。后来,这个时间慢慢提前到了 11 点左右。

而在所有的措施中,早起成为最有效的手段,持续一周 6 点半起床之后,她找到了新的生物钟,自此,无需手机闹铃的唤醒,每天睁眼的时间,前后不超过 5 分钟。

更多或细碎或明显的变化由此而来。

夏天的早上,她开始出门去附近河边散步,摆摊卖菜的小贩,精神矍铄跑步的老人,甚至,阳光洒在河面上的波光粼粼,都与夏天清晨的凉爽一起,激活着她的神经。回家路上,再买上小笼包油条豆腐脑,一天似乎就拥有了更加充实的开端。

有些时候,早上依然是不想引动的,她也不勉强自己,只是爬起来。有时候是钻进书房,翻翻喜欢的书,或者处理比较棘手的工作。有时候是钻进厨房,用冰箱里能找到的食材,精心搭配一顿早餐。

用小红书上一度流行的词语就是:松弛。

这是罗森在过去从未学习过的事情。小镇做题家出身,她习惯永远往前冲,苛求自己,也总是下意识地用高标准要求着身边人。某种程度上,这场疫情和这场病,让她被动地学习了慢下来。人生应该是一场长跑,弓弦不能一直拉满。

练习的效果已经逐渐体现。睡眠质量逐渐提升后,罗森在今年夏天告别了“劳拉”,医生最近告诉她,白天的药物也可以尝试减量了。如果配合上心理咨询,恢复进展或许会更稳。

走出医院的那天,罗森在门口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。这是她从不错过的北京秋日限定。那天阳光很好,金黄色的银杏树叶铺满一地,踩起来有种莫名的温柔。

这个世界上依然每天都有无数的坏消息,以及更多的不确定性,但至少在这一刻,罗森找到了熟悉的信念感:是的,一切糟糕都会过去的。